展爷:猛叔在家(中篇小说)

河池新闻新闻 / 来源:top 发布日期:2020-05-20 19:47:36 热度:185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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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轻云淡,阡陌静谧,白马村民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。

红水河畔的平静山村,显然猝不及防。
在这之前,啃着玉米棒子讲着壮话俚语的村民,像被筛来的散沙,三三两两聚于球场。他们被召集而来,叽叽喳喳说着话,如一窝闲散的鸟雀。
“叔叔,您开龙眼。”英武弯着腰说。
所谓“开龙眼”,就是宴席之上,先请长辈挖鱼眼吃下,其他人才能举箸吃鱼身,这是壮家村寨沿袭千年的习俗,德高望重之人得到的最高规格。当然,现在不是吃饭,英武是邀请重要人物讲话。
英明坐着,村民站着,他们的屁股早已离开石凳。看这架式,是要宣布重大事情。
“吧嗒”一声,英明打燃火机,嘴上滚动一根烟,像叼着一截明火。吞云吐雾一番,并不急于出声。
英明身后就是祠堂。高大木棉和沧桑古榕耸立两旁,盤根交错,扭曲凸起,把石头一排排顶裂。背靠奇山,足踏丽水,祠堂坐北向南,两边山脊犹如扶手,活生生的一尊龙椅宝地。白马村从未出过帝王,没有高官贵族,祠堂门口也只能摆放一张高背座椅。即便如此,那椅子还是用百年紫檀做成,出自广西著名的玉麒木业工匠大师之手,雕龙啄凤,工艺精致,乌黑锃亮,庄重威严。球场两边蹲着一溜儿水泥石凳,那是村民打牌聊天时坐的。紫檀座椅垫高三砖,位居正中,英明坐在上面,一大半村落房舍尽收眼底。
英明眼光往下一扫,手掌往下一压,把村民的窃窃私语摁住,变得鸦雀无声。他刷着手机屏幕,一字一顿说了:“贝侬,梅随啦(壮话:亲戚们,有事情啦),2018年22号台风‘山竹’,于91617时在广东台山海宴镇登陆,最大风力14级,每秒45米。23时从北流市进入广西,最大风力12级,每秒33米。”
“吱”的一声,有人笑了,像泄露一声响屁,仿佛点着了导火索,引爆出一连串浪笑。左三老婆嘎嘎咧嘴,胸前像有两只肥硕的兔子在窜动:“猛叔,你念叨那些数字,就像老鼠尾巴捅进粮缸,边都不沾,你再猛烈折腾也没有感觉,跟我们有什么关系?”
突兀之话,往往信息量太大,意思便走歪了。众人哄堂大笑,吵杂之声毫无准头,在球场上左右奔突。
不知从何时起,先是白马村的男人叫英明“猛叔”,后来女人也叫了,小孩也叫了,众口由此成碑。英明像是约定俗成,嘿嘿咧嘴,也就应了。听到左三老婆刺耳调侃,英明不恼,往后一靠,干脆惬意地闭上眼睛。
英武站在身后,却像被点着了烫火,急急上前一步,大声训斥:“安静,别闹了,听猛叔讲!”
英武是村委会主任,但从不多言,重大事项都是由叔叔英明发布。英明虽然只是村民,却更像某个权威机构的新闻发言人,他的话,就是领导决策,而且不容更改半句。
英明张嘴一吐,呼地一声,那烟射入水洼,瞬间熄灭。他重重咳了一声,满脸忧虑地说:“贝侬棚柚们(壮话:亲戚朋友们),红水河畔的白马村,离南宁远得不见影儿,广东更是连做梦都摸不着边。但那里已经学校停课,飞机停飞,商场停业,跟我们没有关系吗?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,搞不好我们在这说话,左三在那边打工已被台风卷进海里了;哪怕他就是正在发廊快活,光着屁股也被冲到街上了,能不担心吗?”
“有你这么诅咒人吗?”左三老婆一声尖叫,柳眉倒竖。张口再嚷,声音已被扼杀。旁边一个红衣女人捂了她的嘴,另一个吊带露肩的女人抱了她的腰,紧张地说:“别打岔,听猛叔说。”
“这是乡长下达的紧急通知,我们重要人士收到了短信,还不是火烧眉毛?蜗牛慢的屁事还用我亲自说?你们还不电话提醒男人紧急避险?等着收尸啊?我们村五分之四的男人在广东打工,想想我都揪心。”英明话一说完,身子后仰,又闭上眼。
也就是说,村里对应那五分之四男人的女人,就在球场上站着,懵懂听着,默然无语,愁云迅速浮上她们的脸。哇地一声,吊带女人竟然哭了出来。




白马村坐落在桂西北连绵山脉的凹槽里,峰高林密,固若金汤。村民眼前的红水河,最猛的风掀起最大的浪,也就玉米杆儿那么高,呼啦涌起,松懈荡开,一根烟工夫又是一马平川了。本是毫不相干的“山竹”台风,十万八千里之外,却瞬间在村民心里呼啸奔突,冲撞得心尖时大时小。果不其然,此时天空风起云涌,急雨如豆,噼啪砸落,众人四散,家家户户无比惊恐地关闭门窗。
雨后的水涨了起来,池塘变得浑浊,蜻蜓极有耐心地在叶尖盘旋,蛙声聒噪响起,如鼓敲鸣,浅水草丛深处,激出圈圈波纹。一个女人蹲在池边,弓身低头,纤纤指尖白浪翻腾,洗净的红薯叶堆在左边,阶上湿漉漉一片泛亮。她右手一伸,却没了东西可洗。歪头一想,泻下一绺秀发,她嘟嘴笑了,抱起红薯叶咚地丢到右边,又一根一根地洗,一把一把地垒到左边。
“张二妞,菜洗干净啦,回家吧!”英明挥手喊话,风裹着声音,飘了过去,二妞的发丝撩动了一下。
二妞转过头来,粉嫩脸上汗珠点点。她脆脆地笑了,露出两颗洁亮的门牙:“猛叔,我老公去广东打工了。”
英明指着红砖矮墙,继续高声嚷道:“我给你送来三袋化肥,放在那了,趁着天晴,赶紧给玉米催肥吧。”
二妞的眼神往另一个方向游离,絮絮叨叨,继续着自己还没说完的话:“我老公现在应该到了,他前天凌晨走的。”
乡里来的驻村扶贫干部小董脱下草帽,已不耐烦,他大声叫:“张二妞,猛叔掏钱帮你买化肥,你扯到哪去了?”
小董还想训斥,英明赶紧竖起手指制止了:“一件事情要说三到四遍,她的思维才能跟上。”英明和颜悦色,像倒带的录音机重复一次:“化肥在那,玉米该施肥啦。”
二妞愣了一下,眼光一寸一寸收回,像迷途的羊羔找到绳索,终于粘上了英明的手指。英明觉得手已发酸,但还不能放下,像指认现场继续举着:“有了化肥,你要给玉米施肥。”
二妞的眼睛亮了一下,像萤火虫掠过,稍纵即逝;又暗了一下,像供电不足的灯泡。她很认真地说:“猛叔,我要电话问我老公,现在该不该施肥。”
英明扑哧笑了:“那你问吧,下周我们再来。”




英明和小董踩着泥泞,转过竹林,迈上田埂,快要拐弯了,还听见二妞在喃喃自语:“我老公才懂得季节,真的。”
穿过一片芭蕉林,叶子被山风撕裂,碎成细条,零乱不堪。老蛇褪落的皮囊,闪着冷光,挂在矮楼露出的光椽边上。吱地一声,英明推开门板,满屋烟雾缭绕,一个女人在灶前抬头,笑容立即堆上脸来:“哎哟,猛叔,小董,不是说中午才到吗,怎么来得那么快,辛苦啦。”
女人殷勤拉来长登,用袖子抹了又抹,请客人坐下。闲聊之后,小董摊开《贫困户收入情况统计表》:“凤姐,上个季度,您家有多少收入呀?”
凤姐的笑靥犹如急雨打落的花蕊,瞬间堕入草丛,剩下满脸的荆条蒺藜:“一分都没有。”
小董诧异了:“儿子儿媳在广东打工,老板不发工资?”
“那几个钱呀,还不够塞牙缝。”凤姐眼睛泛红,有了哀怨,“饭也吃得有一餐没一餐的,清明回来,还借钱买车票,我正琢磨着怎么还债呢。”
“那还不如回家种田,起码不饿肚子呀。”
“儿子身体有病,干不了农活。”凤姐眼里淌出一行泪,“一领工资就填进药罐,钱没在手上停留过夜。”
小董摊开双手,表格上一个字也填不下。
英明却在心里笑出声音。凤姐的儿子体壮如牛,春节回来,摁住邻村一个愣头小子,压在地上挥拳痛打,蹦落三颗牙齿,派出所还保留有案底。
英明顺着话,唉声叹气起来:“是啊,凤姐儿子过得不容易。不过国家政策好了,我刚看了报纸,广东幼儿园入学全部免费,她的两个孙子在那边读书,也不花什么钱的。”
小董哟地抬头:“这可以省下一大笔开支哩。”
“哪有呀?”凤姐立马反驳,柳眉倒竖,声音尖锐,“一年两万,两人四万,猛叔您肯定看错报纸了。”
英明继续轻描淡写地说:“广东的廉租房很多,一个月也就一百多块,她的儿子交房租不费力。”
小董频频点头:“对,对。”
凤姐顿时叫屈,两眼瞪圆:“猛叔你可别瞎说,我儿子每月房租2500元,哪像你说的轻松呀?”
英明呵呵咧嘴,笑得有点意味深长:“这么说来,每年挣不到七八万还真的呆不下去。可是,凤姐的儿子已在那边干了六年。”
凤姐一下子语塞。她怨恨地睕了英明一眼,目光胡乱转移之后,盯上了瓦砾漏光的屋顶,说出另外一番话:“房屋漏雨,我的家电全都湿坏了,三个月来烧柴煮饭,看看,墙都熏黑了。”
环顾四周,空空如也,上个星期还荧荧闪动的电视机不见了,洗衣机、电磁炉销声匿迹,油漆脱落的八仙桌形单影只,窘迫凄凉。
英明吐出一个烟圈,火红的烟头指戳屋外:“这倒是真的,小董你看,电表都被熏黄了。”
小董手脚敏捷地蹿到屋外,墙泥剥落的房檐下,挂着一个电表,还贴着一张抄表纸。
201906月电量572度,计费时段2019050120190601,电费314.09元。关注‘南方电网95598’微信服务号……”小董一字一顿地念着,凤姐的脸跟着一点一滴变寒,支支吾吾,含糊其词,最后脸上像被抹了红笔。
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跑来,脚步轻盈,昂着粉嘟嘟的脸蛋:“外婆,我的巧克力放哪了?”
凤姐犹如受了针扎,挤眉弄眼,急急地往小女孩的脚上努了努嘴。那是一张崭新的红鞋,绣着可爱的小猪贝奇。女孩不解,还炫耀地跺了跺脚。凤姐别过脸去,叹息一声,彻底泄气了。
青石路面杂草疯长,竖起直直的尖芒,迈脚走过,足踝被刺得痛辣。再往前看,已是无路可走,昨夜大雨冲塌黄泥,没法插足,只能沿途返回。再过凤姐柴扉前,声音隐约可闻,英明和小董听见她在屋内召集了一帮女人,神神秘秘地说话。
凤姐:“猛叔怎么胳膊往外拐呢?尽帮干部套我的话,儿子的收入一下子揭了底儿。”
一个女人:“现在干部变精了。”
凤姐:“我藏了电视洗衣机,他却察看电表。”
一个女人:“现在干部变招了。”
凤姐:“填那收入就像剜肉,我压了再压,要不然,以后得到的帮扶就少了。”
一个女人:“现在干部变滑了。”
凤姐:“我早就嘱咐外孙女光脚踩泥,说不定他发了善心帮买新鞋;可这小妮子偏不领会,真笨。”
“叭”地一声传来,好像拍了小孩屁股。静了一下,女孩哭声嘹亮。
小董听得火冒三丈,刚想发作,肩膀却被英明用力摁住。两人赶紧缩头,好像偷窥到了别人隐私。害怕被她们发现,英明摸着石缝,抓着藤条,轻手轻脚攀上田埂,再把小董拉了上来,悄无声息离开了。
艳阳高照,层林尽染,河畔竹叶金光闪耀。依山傍水之处,草木茂盛之中,围起了错落有致的篱笆,叽叽喳喳的鸡叫不绝于耳。一个女人穿梭其间,扬手挥洒金黄米粒,咕咕喊叫,四谷皆音。
“柳嫂,这鸡养肥了,可以卖了吧?”英明气喘吁吁。
柳嫂眉清目秀,笑出一个酒窝:“上个街日卖了160只,还有300多只。”
“收入不少吧?”
“不多,两万出头吧。”
竹林深处,蹬蹬跑来一群小猪,哼哼叫着,憨态可掬。小董诧异了:“现在正闹非洲猪瘟,您怎么养起猪了?”
柳嫂的酒窝犹如盛满活水,一圈一圈欢快荡漾:“咱这青山绿水,空气清新,病菌传染不到。”
“现在市场猪肉卖出萝卜的价钱。”
“别人不养,我养,等到猪肥出栏,那时价格肯定节节拔高,您信不?”
英明对柳嫂竖起大拇指,眼睛却转往小董:“柳嫂是村里最有眼见的女人,她还从乡兽医站借来书本,天天钻研科学养殖哩。”
小董立马高兴了:“您儿子搬迁去了县里的老乡家园,还去电子厂上班。不用那么劳累,您家今年的收入,脱贫绰绰有余。”
柳嫂止住了笑。细想一下,却又咯咯乐了:“您是干部,要有信心。咱过日子不只是为了脱贫,还得往前赶。儿子说了,明年要买一部货车跑运输,他和女朋友上南宁看车,去了好几回哩。”
小董往额头抹了一下,满手汗渍:“猛叔去找乡里的民政助理,给您送来了一床蚊帐和十斤猪肉,我们没力气抬上来,搁您家院子啦。”
柳嫂不出声,像在思索,渐渐地,她皱起眉睫。小董赶紧解释:“猛叔能弄来这些东西,已经不容易了。”
柳嫂呵呵又笑,酒窝圈圈:“您误会了,猛叔帮我太多啦,我感激还来不及呢。我是这样想啊,村里有比我更困难的人,还是把蚊帐送给村头榕树下第一间土坯房,那是五保户陈老四的家,猪肉就送去村里敬老院吧。”
英明打了个响指:“那行,听柳嫂的。”




下山到家,天已全黑。小董两碗土酒下肚,舌头已经打绞,他对英明由衷致谢:“猛叔,没您带着,我今天的活路就打了水漂,凤姐不止一次让我吃了闭门羹,就是撞见了,她也全说瞎话。”
英明说:“得到帮扶,贫困户要晓得感恩,不能得寸进尺。”
“村里事无巨细,您都操心,难怪外出后生交口称赞,他们都说猛叔在家,本村无事。”
“大伙信任,我就得干。”
小董掐着指头,对今天走访的三户进行总结:“第一个女人有点傻,第二个女人有点坏,第三个女人有点执着。”
英明说:“我是一个有点傻、有点坏、有点执着的退休干部。”
小董怔了:“猛叔,您说什么?”
英明也不答话,一昂脖子把酒干了。
送走小董,仰坐在座椅上的英明,大腿根部有了动静,如蚁摸索,一片酥麻。他从裤袋里掏出震动的手机,来了微信,不见只言片语,只有一个鲜红的唇印表情。英明眯眼,望着前方,眼帘浮现出了一个女人,就是昨天捂住左三老婆嘴巴的那个红衣女人,她那紧裹臀部的短裙,像一朵花在怒放。
夜色漆黑,草香幽幽,阶上一片泛光露珠。英明踏着蛙声推开柴扉,那条黄狗就在院里趴着,眼睛闪亮,像是遇到熟客,摇着尾巴,并不出声。英明悄悄迈进厅堂,轻车熟路摸上二楼,推开虚掩的房门,额头却被咚地敲了一下,红衣女人咯咯笑了,手上举着一包烟。
 “艳红,你可别吓着叔。”英明把烟接了,又把女人软若无骨的纤手捏了。
艳红眼里涨了春水,一波一波荡漾开来:“猛叔您那么猛,还怕女人?”
“我猛吗?”
“您真猛。”
英明想了想,这意思又走歪了。不过他另有内容地笑了,肯定地点头说,“对,我是真的猛。”
“您是猛过头了,要不然,现在还是副乡长。”
“你也知道?”
“谁不知道?”
英明有点得意,艳红乐得吃吃又笑。
不仅艳红知道,几乎红水河畔的村民无人不晓。英明大学要毕业的前一个月,老眼昏花的保安,用电筒在校园围墙下,亮亮地照出了两堆重叠的白肉,头已不动,屁股还动。就这样,英明和一个风韵犹存的饭堂阿姨,也就是副校长的夫人,连同两条短裤一起,被扭进了政教处。白马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,没拿到毕业证,但准大学生的身份,足够让他在村里鹤立鸡群。后来招干,英明进了乡府,成为协管科教文卫的专干,还差点成了副乡长。当时换届在即,上级已要了考核材料,很多人已经“英副”、“英副”地叫了,他也应答过。为什么不成呢?原因还是短裤。当时分管科教文卫的副乡长嗜酒如命,每天头重脚轻地走路,鼻子和耳垂总是红红的。英明搀扶他回家,嫂子开门,杏眼睁圆,脆声责骂,但还是伸手过来搀扶。英明闻到了胭脂香味,不禁心猿意马,掐住玉手,食指弯曲,在她掌心轻轻勾挠,渐渐地,勾出细柔的汗汁。嫂子目光左右闪烁,喘息加重,脸色竟然比丈夫还红。时间长了,自然有人看出一些门道,便闪烁其词提醒副乡长:“英明往您家跑的次数太多了,不觉得吗?”副乡长不屑地拍了胸脯:“谁吃了熊胆,敢到生产队长的园子里掐菜,活腻啦?”不过副乡长发现短裤时,不是在菜园里,是在自家床头上。那天他醉眼惺松回家,夫人一脸惊恐地窝在被子里,手足无措。他掀了被子,发现女人短裤穿反了,窄窄的那面差不多陷进屁股沟里。副乡长抽了女人一个耳光,拉开了衣柜,里面坐着英明。
英明在换届大会召开的前一天退休了,是提前病退。艳红嫁到白马村时,听到了风言风语。她趴在男人的怀里说:“猛叔英雄一世,湖涂一时,手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,抓出了满掌的花刺。”男人也说:“他就是管不住裤衩,张腿想招蝴蝶却引来马蜂,要不然,别说乡长,县长也干上了。”
男人去了遥远的广东打工。天一抹黑,艳红就躺在床上,眼睛盯着天花板,竟然让她看出灯管旁边有一丝裂痕,细如毛发,逶迤蠕动,像是要连着了灯管,又好像还差毫厘。她每晚都这么瞅着,盯着,呆着,黑夜便被拉扯得长长的。她用手机上网,浏览那些脸红心跳的网站,里面全是腿肉。正看得身子燥热时,叮咚一声,腿肉上跳出一个短信:“艳红,我是猛叔。”手机惊慌失措落到地上,艳红心中鼓声点点:“天啊,他怎么有我的号码?”思前想后,毕竟人家是长辈,不能失了礼节,便随便回复一个笑脸表情。英明只是发来一个银行网站,推介一些投资理财产品,最后加了一句话:“投资就能挣钱,我只告诉你一个人,不要外传。”出于好奇,艳红按着提示买了理财,一个星期后有了50元分红,躺在床上,一个月就能赚200元,足以让她怦然心动。猛叔果然非同凡响,毕竟当过干部,脑子泛活,高瞻远瞩,自家男人光有一身粗力,在她心中立即就坍塌了半个身子。英明和艳红短信频频,当然不能只谈理财,该聊的也就聊够了,就在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,艳红按住了黄狗的头,英明从她身后轻手轻脚上了楼,他们好上了。当两人的身子好得天衣无缝时,艳红娇喘吁吁,香汗涔涔,她摇曳的眼光望着天花板,那条细缝也在晃动,一点点地和灯管吻合了。
艳红今晚又提副乡长的事,英明眼睛眯成一条线,笑得更加颇有深意。他说:“幸好没当副乡长,要不谁来给你嘘寒问暖?好女人就像花朵,应该开在好季节,误了春光,就成了裂开的瘪枣,风干的腊肉。看看村里的女人,独守空房,你说有多可怜?”
“猛叔您吃着碗里看着锅里。”
“是锅里迫不及待倒往碗里。”
艳红轻轻地捶了他一拳,看得出那是粗暴的温柔:“对了,您让我在网上买的比特币,还有纸黄金,就像雪球打滚,三个月又赚了2000多块,猛叔,我给您点提成吧。”
“不用,我有的是钱。”
“那就真的不给了?”
“不用,晚上陪叔聊天就行。”
走出菜园篱笆,已是凌晨两点。手机叮咚一声,英明边走边瞄,艳红给他划了款,最新的短信提示:“您尾号*6588的卡号于09月17日2:08收入500.00元,现余额为518.25元。【交通银行】”
咚地一声,英明与人撞了个满怀,跛子扑通跌到烂田里,呱呱吐着唾沫:“猛叔,您干嘛?”
英明也不理会,继续蹬蹬阔步,惊得蚂蚱四处飞溅,簌簌作响。




这天说凉就凉了,让人始料不及。台风过后,天空干净,有大鸟扑翅飞过,风吹翻乱了羽毛。球场边的蘑菇亭下,村民在搓麻将。男人甩了一张条子:“吃你,吃你!”女人掏出一张筒子,迎了上去,笃笃碰了条子,脸上笑意泛滥:“放炮,放炮喂!”在荤素掺杂的挑逗中,太阳从云层里露出了半边脸,晒下心神迷离的光芒。
英明靠在紫檀椅子上,那是他的专座。平时人手不够,他偶尔补齐,玩玩一阵,更多时候,他慵懒地半躺在椅子上,细细研读手机里的新闻,脚支到茶几,上面煮着壮家的一种金花茶,咕咕冒泡。这更显得他超凡脱俗,高人一等。为什么呢?留守的村民大多不识字,即使上过初中,字也念得残肢缺脚,意思更是囫囵吞枣。即使遇到香艳的明星绯闻,也只垂涎于彩照,但从英明嘴里读出,抑扬顿挫,大伙眼前图文并茂,脑里长出丰乳肥臀,怦地一声,身体某个部位有了震动,甚至像布袋里的青蛇昂了脖子。英明爱讲段子,比电视上的相声演员还说得精彩。他说有个养警犬的女警察,忘记穿了短裤,便撩开裙子给警犬闻,让它凭气味回家取来,半个小时后办公室主任急急打来电话,破口大骂:你怎么不管好警犬,让它冲进门就咬了政委裤裆!女警察花容失色,惊魂出窍,愣了一下,急急大喊:快去保护局长!球场上听段子的人笑得差不多断气,五保户陈老四更是泪涕横飞,气流直冲脑门,嘣地一声,瞬间打通,多年的脑血栓竟然不治自愈。这个本事你有吗?你没有。
今天没有什么惊奇的新闻,英明左腿压上右腿,又把右腿压上左腿。太阳走得慢慢的,他也看得慢慢的。
“猛叔,那个女明星,叫什么冰的,被人揭露有‘阴阳合同’偷税漏税,罚了8个亿,人被抓没?”左三老婆问道,手上麻将哗哗地响。
英明抬头,却撞上跛子尖直的目光。
跛子不打牌,但一直在盯着英明,突兀的眼珠,如雪亮的电筒突突照射。
英明刚要张嘴,跛子已经帮他回了话。他用后背对左三老婆说:“嫂子,偷税算什么?猛叔还晓得村里谁偷人呢。”
这话有了桃花颜色,麻将声音立即静了,像入秋的寒蝉。
英明突然想起,跛子是艳红男人的堂弟。他之所以这么愤恨而又露骨地说,这个理由已经足够。
“我不晓得!”
“你就晓得!”
眼看两人就要顶上牛角了,如拼搏力气的两只公牛,大伙心里跟着跳起了欢乐的舞蹈。英明和艳红走得近,村民心知肚明。但毕竟谁的眼睛也没搜寻到,艳红身上有英明动作过的痕迹,她的裙子一直裹得紧紧的。就像细水进了干裂的田埂,瞬间就没有了;哪怕田里有了湿润,已不再是水的形态,留不下任何让人攥住的把柄。男女间的那点事,就如村头风中飘荡的芭蕉叶,似破未破,在那悬着。但村民如虔诚的学生,太想知道答案了,迫不及待地瞪大眼珠,扯长脖子,嘴巴一张一合,像要帮英明把话讲出来。
英明站了起来,他不看跛子,眼光罩满全场。说出来的话,像对跛子说,更像对全村人说:
“你见过成形的风吗,你抓过成块的水吗?捏住泥鳅还让它滑走了,嚼对了肉还闪了舌,谁敢保证一辈子不看错东西?镜子老实吧,它还把人左右照反了呢。我就是见到了,也不能乱说,没有证实就传播谣言,要负法律责任。你在手机微信上乱讲话,有人点击500次,就要吃牢饭了。”
这话真的像风,在球场上漫无边际吹过,空洞无边,大伙听得面面相觑。好戏需要忍耐,大伙都在憋着,如掀浪之前水下深潜的木头。
“谁不懂你跟她好?狗男女!”
“你骂哪个?”
“你!”
跛子直直地指戳英明前额,义愤填膺。
英明还是眼望全场,或者说他对跛子不屑一顾。他慢悠悠地说:“什么叫狗男女?报纸上不是有报道吗,外出打工,一年回不了家几次,男男女女欲火中烧,自然就会牵手上床,这叫工地上的‘临时夫妻’。人有七情六欲,就像吃饭,正常得很,你能说是狗男女吗?你总不能让缸裂了,让米烂了,就是不能装在一起吧。再说到了春节,你带缸回去,我捧米回家,仍然是十里春风不如你,又有哪点损失?跛子你乱骂狗男女,就不怕遭了雷劈?你春节就不要走夜路了,小心被人丢进红水河。”
女人们杏眼瞪大,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,牙根发痒,眼前出现了鞭长莫及的缸和米。英明的话捏着了她们的隐痛,眉眼顿生怨气,但谁也没有发作。左三老婆呸了一口,把手中的条子筒子甩进菜地,叭地一声,却惊起一条黄狗仓惶奔走。
“我昨夜就是见你从她家出来!”跛子硬起脖子,差点说出她的名字。
“她是哪个?”有人喊了一声,又赶紧捂嘴,但讲出的话已经吞不回。
英明转过头来,瞪眼看着,像要在跛子脸上搜括出蛛丝马迹,那目光简直刮到了骨头。良久,他点了点头,说道:“跛子,你在田埂撞见我,就认定我有奸情,我还纳闷呢,三更半夜你盯女人房子,是不是还想拐卖妇女!”
像被拔了气门芯的轮胎,吱地泄了。跛子张口,只有气出,没有话出。
英明一语击中跛子软肋。跛子上个月刚吃完牢饭,放了出来。有个朋友从越南拐了一个女人入境,藏到他家,那间灰砖矮房的窗帘,严严实实封了一个星期。等到朋友寻到买家,谈好价格,推门进来时,跛子正骑在越南女人身上,被子只盖半截,露出两根白嫩萝卜般的大腿。朋友说赶紧卖了,跛子说留给他做老婆,争执不下之时,警察踢门而入。
见到跛子鼻子不是鼻子,脸不是脸时,英明立即声色俱厉起来,话像钉子,一根一根地从他嘴里蹦出:
“你糟蹋了越南女人,这是国与国之间的事了。坐了牢,派出所可以不再找你,但外交部未必放过你!损害国家形象,还污蔑国家退休干部,小心被驱逐出境,让越南人剁了你!”
跛子一下子傻眼了。
“还不相信?你电话问我儿子!”
英明这话犹如重捶,砸着了跛子另一条腿,他瘫坐到地上,像彻底漏扁的轮胎。
英明的儿子在省城当律师,前年代理了一件轰动全省的大案,他硬是把强奸嫌犯平安无事地从牢里捞了出来;去年代理了一件小案,但在红水河畔却是惊天动地,邻村一个宋姓老汉,指名道姓大骂一个人睡了他老婆,英明的儿子回来,硬是以诽谤罪把老汉送进了号子。谁都知道,英明和宋老汉有宿怨,两家长期不和。
跛子一顿一斜地走了,踩出皱巴巴的脚步。这时急风刮起,飞沙走石,有人跟着唉声泄气,像是买了票但没见到高潮剧情,大失所望。
英明老婆从球场边走过,她目睹了整个过程,但谁也见不到她的表情。她裹着围巾,遮住半张脸,手上攥着一根木棍,叭叭抽打健硕的公猪,绕过鱼塘,登门上户,给村里嗷嗷发情的母猪配种。




红水河畔的白马村民,长年以来,每当残阳堕落之时,他们都会看到,两个年迈的老人和一个年幼的孙儿,犹如寒风中削瘦的玉米枯杆,临河站立,瑟瑟发抖。他们的儿子或者父亲,无法揣摩现住何方,不知是潜在深不可测的暗礁之下,还是漂到从未去过的山脊之外。多年之后,苦盼儿子的老人相继离世,寻找父亲的孤儿形单影只。英明推开房门,冷风倒灌,吓了一跳,他看到了驼子苦苦哀求的眼睛。
“猛叔,您说,我爸爸还在世上吗?”
“他应该还活着。”
“只要找到爸爸,做牛做马,我也情愿。”
英明深知,亲人在世,即使远隔天涯,只要还能联系上,他也会在微信里向你眨眼和喘息。22年音讯全无,苦苦搜寻仍无蛛丝马迹,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对驼子说,有一个很像你父亲的人,多年前曲卷在陌生城市桥墩之下,身子已经僵硬……驼子哀哀淌泪,身体发悸,心房变成四面漏风的篱笆:“我真的没有爸爸了?”
“放心,我会帮你找到。”
英明找了乡长,发了一个寻亲启事,建立了一个老乡微信群,嘱咐村里年轻人外出打工注意辨别,他又掏钱把驼子父亲相片印成1000幅扑克牌,四处分发。两个月后,驼子父亲找到了,那个体型削瘦的老汉,肝肠寸断,泪眼婆娑,一步一叩回到白马村,全村男女老少哭坏了。
驼子的母亲,也就是村头榕树下那个守寡多年的女人,哭得一塌糊涂,她抱着男人久久不放。团聚之夜,球场上摆了10桌的喜庆晚宴,英明成了英雄。觥筹交错之中,他却突然变得腼腆,草率喝了两杯,悄然躲开,蹲在村庙墙根,接二连三地抽烟。
驼子父亲疯了。他拿头撞墙,鬼哭狼嚎,吼声恐怖,脸上滑下蚯蚓一般的血迹。此后多日,他见人就打,两手犹如鹰爪,四处觊觎猎物,就连前来医治的乡医院院长,被他撞得鼻青脸肿,眼圈黑得像熊猫。村人彻底心凉,都说驼子苦命,望眼欲穿寻来的父亲,关进了特制的铁笼,成了拖累。
残阳滴血,日光渐暗。英明走进驼子家门前面的庭院,他打开铁笼,驼子父亲犹如久困的野兽,咆哮扑出,迎面挥拳,又狠踢两脚,英明摔了个嘴啃泥。
“怎么打我?”
“我就打你!”
英明并不还手,身子成了海纳百川的沙袋,逆来顺受,任凭捶击。他的脑瓜被踩进地泥,眼睛已经肿成馒头,眉睫之前,驼子母亲木然站着,泪水鼻涕流了一脸,并不阻拦。
驼子父亲打得筋疲力尽,瘫在地上。英明仰面躺着,耳根流着血丝。两人像一双散落的筷子,更像两条抽去脊椎的软虫。天空浮云悠悠,星光点点。英明首先出声了:
“你应该感到幸运。”
“幸运你的?!”
“拍屁股走了22年,孤儿寡母怎么过?”
“关你?事!”
“回来儿孙满堂,老婆依旧坚守,还不满足?”
“满足了你!”
“站着屙尿的人,却不敢站着看人,问心有愧吧?”
“……”
“还装疯卖傻,不如到你父母坟前一头撞死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不应该找你回来,孤魂野鬼也没脸见祖宗。”
“……”
“哇”地一声,驼子母亲哭声尖锐,泪眼滂沱。




再过几天,就是中秋节了。英明在厅堂坐着,腿根一阵骚动,他掏出手机。老婆正要出门,一只脚已迈出门槛,似乎心有警觉,身子转了回来,骂道:“天天看手机,又缠上哪个女人了?”
“什么女人?”英明嘴上嘟哝,把手机递过去:“看看,派出所牛副所长要给我们送月饼。”
那是一条刚刚收到的短信,发信人:“牛副所长”。内容:“中秋晚上十点,我给你送月饼。”回信:“好的。”
老婆满脸狐疑,把脚收回。眼睛盯了屏幕,立马受宠若惊,脸上一片艳阳:“哟,还是领导关心你,要好好感谢人家。”
英明和牛副所长相识,纯属偶然。那天大学同学聚会,没有忘记英明这个辍学的同窗。按照常理,面对功德圆满的同学,他是不好意思见面。然而天刚放亮,英明伫立镜前,细细打量,头发油亮,条理分明,赶紧披了西装,打了领带,一溜烟下了楼,搭上赶往省城的班车。当年窈窕淑女的菲菲,今日肯定会来,她那纤纤玉手,捏过英明的脸庞,让他经常深夜梦醒。湖畔杨柳依依,草坪芳草茵茵,阔别多年的同学握手畅谈,其乐融融。英明频频点头,穿梭其间,转了三圈,嘴上咦咦惊疑,拉住一个身子肥硕的女同学:“菲菲没来吗?”她说:“我就是。”她的碎花裙子绷得圆紧,腰间像堆了三五层游泳圈。英明眼里的炽热火焰,瞬间被掐成灰烬。菲菲有点失望地说:“倒是英明没来,不是说好今天聚会吗?”英明听得瞠目结舌。那时湖面平静如镜,怅然望去,水里倒映出一个肥头大脸的老男人,一身油腻,也在丝毫不差地望着英明。菲菲见他呆若木鸡,柳眉倒竖,忿恨发声:“英明摆架子给谁看?日后烦您转告,老娘我才不希罕见他!”菲菲一抹臃肿的汗脸,多余的肉从指缝间泄露,目光却在英明脸上搜寻。终于,她哗啦大笑,唾沫星星点点:“你是英明,错不了!”这时有一个脑壳秃亮的男人走来,菲菲把笑得发抖的身子攀上他的肩膀,犹如肥藤缠上了老树。英明立即笑谑:“哎哟,你家先生是葛优啊。”菲菲更是乐得直不起腰,稍停片刻,她说:“介绍一下,这是我表弟,姓牛,在你们乡派出所任副所长;这是我大学同学,名叫英明。”牛副所长的手出奇的冷,握得英明内心一紧,他说:“猛叔,久仰大名。”菲菲一怔,捂嘴又乐:“他在大学就猛。”牛副所长目光如锥:“他是全乡有名的猛叔。”英明失魂落魄回村,牛副所长那只冷手,却在脑里挥之不去,好像攥着一根绳子,而绳子的另一头就是英明。回到家口,仍然心有余悸,英明仔细检查手机,把和几个女人的聊天记录删除干净。掏出锁匙,歪头一想,折身回来,走到村头小卖部买了一瓶酒,猛喝几口,剩下全洒身上。摇摇晃晃开门,歪歪斜斜上楼,老婆心疼,伸手来扶,英明一把将她推开:“我是干部,家有良妻,你一个酒吧女,也敢碰我?滚!”老婆不滚,但激动的泪珠滚滚而下。次日老婆回了娘家,对着姐妹咬耳朵说:“我家男人醉成那样也能控制,说他在外面有女人,打死我也不信。”




老婆去走亲戚,把门轻轻掩上了。英明低头看手机,门板又吱呀一声被推开,他不耐烦吼道:“怎么又回来啦?”
“猛叔,是我。”驼子把脸凑了上来,手里提着一盒月饼和两瓶天龙泉,上面还绑着一条“蓝龙”烟。
“哎哟,老弟,你刚从东莞回来?”英明站起,把东西接了,“坐,喝点茶。”
驼子诺诺点头,眼光被拉直了。他盯着桌上手机,上面镀了一层土豪金,豪华气派,熠熠生辉。
“猛叔,又换新手机啦?”
“让你开开眼界。”
驼子玩弄手机,爱不释手。他想找 “河池牛鬼”游戏,手指频频刷动,脸上却咦咦惊奇了:“猛叔,这个牛副所长刚刚来了短信,真有意思,要送月饼,又说要到林场的旧砖窑见面,搞什么名堂,有必要跑到那野鬼都找不着的地方吗?”
英明屁股像装了弹簧,一跃而起,伸手去抢。驼子却连连后退,咚地撞翻椅子:“猛叔,不是说好给我开开眼界吗?再玩一下。”
驼子点着来信人的头像,显示出了手机号码,读着读着,他嘴上又咦咦咦咦了四声,掏出自己手机,逐一对照,抬起头来,一脸惊愕:“猛叔,牛副所长和左三老婆,是同一个号码啊。”
英明深吸一口气,很快镇定下来。他努了努嘴说:“把门关好。”
驼子佝偻着腰,把门推严,似乎不放心,又插上梢。
英明给驼子续茶,叫他坐下,然后侃侃而谈:“兄弟啊,自古以来,高贵之人,都是三妻四妾。这是什么?这是身份的象征,男人的骄傲。你说说看,白马村里,谁是最高贵的男人?”
驼子腰更低了,竖起拇指:“还用说吗?是您。”
“女人是社会资源,谁有本事谁就多占,这叫‘合理配置’。但村里留守女人这么多,怎么‘配置’?这是一门学问。忠贞自爱的女人,你要帮忙;耐不住寂寞的女人,你也要帮忙。”
“怎么帮法?”
“还用我说破吗?”
驼子的脑瓜急速转了两圈,恍然大悟:“猛叔,村头的张二妞,脑子不太好,为了治病,您发动大伙给她捐款;柳嫂老公失踪多年,她不改嫁,瞻养二老,养育小儿,您出钱请人帮工,把她家的房子修了,我打心底佩服您。”
英明吹了杯中茶叶,又吱地吸了一口:“天地良心,我从未对她们有非分之举,坚守妇道的女人,我很敬重。另外一些女人,想男人想疯了,我得照顾。为了不出差错,也为了防你嫂子,我给她们号码标注了官名,来电、短信和微信就显示出‘牛副所长’、‘张副乡长’、‘林副局长’,这是我们高层交流,商量的都是大事,哪个女人有胆量去看?还敢刨根问底?切!”
驼子眼睛已和桌子平行,佩服得五体投地,差不多要跪下膜拜了:“猛叔,这么说,左三老婆已经被您‘配置’了?”
英明不语,又响亮地吸了一口茶。
“这么泼辣的女人您也敢?”
“你说呢?”
英明一脸嗤笑,说出了另外一番话:“兄弟,你要记住,只要套牢了女人的裤带,她还不得低眉顺眼?”
“吧嗒”一声,驼子跌到地上,椅子翻到身后。驼子虽然腰身弯弓,但脑瓜并不曲折,甚至一点就通。他说:“猛叔,她给您送的,不是月饼,而是肉饼。”
英明粗犷大笑,震得瓦砾之上老鼠惊慌奔走。




红水河畔的壮族山乡有个习俗,就是大年初一“拜贵人”。鸡未打鸣,各家各户敞开大门,主人神情专注地盯住门外,逮住第一个路人,咚地磕头,拽到家中,好酒好菜招待。昨日还是操刀械斗的冤家,已被请到桌上,六旬老人给黄发小子磕头,脏兮兮的乞丐和乳臭未干的小孩也能成为座上嘉宾……“拜贵人”沿袭至今,憨实的山民深信不疑,祈求大年初一的“贵人”,在新年给自己带来好运。英明显然是高人,驼子简直醍醐灌顶,不容置疑,他遇到了一生匪夷所思的“贵人”。
驼子神色慌张地拉了窗帘,转过身来,两眼惊羡,犹如老鼠见到了大米:“猛叔,在咱村里,您‘配置’了多少女人?”
英明不说,又向手机努了努嘴。
驼子瞪大了馋猫一样的眼,滑动屏幕,细细数着。央视新闻联播激昂响起,那根烟差不多烧到英明手指了,驼子抬头:“猛叔,有官名的一共26个。”
“才26个吗?”
驼子低头再数,像一个敬业的会计。他怕出乱,还拿笔在桌上划“正”字。过了一阵,驼子说:“是26个呀,难道我数错了?”
驼子还想再数一轮,被英明摆摆手掌制止了,他笑得深不可测:“少几个,无所谓。”
这个数据,已是石破天惊,就像当年石头缝里蹦出了齐天大圣,大大超出了驼子的预想范围。他的脑洞已被破开,像脱僵野马狂奔起来:看看,这才是猛男的辉煌成绩,男人在世,最爽的事儿就是??了,啧啧!但在内心,又给自己数了,一个,两个……数到最后,顿时垂头丧气。
“猛叔,我还不到您的零头。”
“那说明还是有的。想不到啊驼子,你也不怎么干净。”
驼子犹如被马蜂蜇了一下,突然醒悟,眼神惊悸,慌忙站了起来。英明拍拍他的肩膀,就像安慰共同落水的兄弟。话一挑明,双方已无秘密,就得攻守同盟了。
“驼子,不要紧张。我家那头公猪,如果连续几天进同一家猪栏配种,它便如霜打的秧苗无精打采。你试试牵它往另一家走,嗷叫一声就撒欢跑去,追也追不上呢。人嘛,也一样。”
“猛叔,我对天发誓,绝不讲您的事。”
“我也一样。”
“讲了我不得好死!”
看到驼子六神无主,英明的笑声在嘴上破裂,但他不说话,只诡谲地眨了眨眼。
驼子期待英明也发毒誓,但得来的是他高深莫测的笑容。驼子彻底心怵,显然已经屁滚尿流,他艰难地咽下口水,想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,身子连连后退,频频鞠躬,脚下撞翻花盘,叮当作响。
英明指了指月饼香烟,示意让他带回去,驼子脚步反而加快,嘴上说:“猛叔,这是我表妹在家里开网店赚的,她让我带来给您,不成敬意,一点意思。”
驼子不知道,他的表妹对英明已经够有意思了。够意思到什么程度呢?那个喜欢穿吊带露肩的女人,跟驼子说去赶集,出了前门却转上后山,攀上羊肠小道,穿过浓密林间,在人一猫身便没了踪影的地方,和英明抱着滚到草堆上。她学到开网店的技术,也是英明把手机插到她低胸的吊带上,手把手教会的。




驼子走了,英明得意之余,又觉得有点失落。
你想啊,男女之事,就像中秋节包的粽子,层层裹着,绝对不能漏风见光,毕竟万恶淫为首;但自古以来,成功的男人,哪个不是三宫六院妻妾成群?英明认为,他能够对全村女人随意驾驭,游刃有余,不显山不露水就给她们作了标记,手指一动,发出指令,女人就会在该在的地方等着;哪怕三皇五帝,猎色还得强征民女,自己这手高招,恐怕是前无古人的创举吧!但是这份骄傲,默默带进棺材,淹没于荒草之中,总是心有不甘。学生作弊得来的成绩,也要向人炫耀一番,何况自己这么大的能耐啊。
你不知道我有多猛,那就等于不猛,260就没有什么两样,英明和村里其他男人也就一样平庸无奇了。白马村的男人,撑大了也就是一群乌鸡,而英明呢,他是仙鹤啊。鸡是用来杀吃的,鹤是用来供奉的,你难道不见,村民家里的神台挂有苍松仙鹤图吗?网络上有一个段子,说这次“山竹”台风,就像女孩等待男友,怕他不来,又怕他乱来。英明的心情恰好相反,他不怕驼子乱说,就怕他不说。
次日清晨,驼子靠着墙角,扯开裤子拉链,边解边掏。
“干嘛?”
“屙尿。”
听到声音有点熟悉,驼子转过身来,呀地一声尖叫,尿也撒满裤裆,一片湿漉漉。英明笑吟吟地望着他,驼子赶紧表态:“猛叔,我真的没讲。”
“你真的不能讲。”
“讲了你砸断我的腿。”
驼子又发毒誓,还把腿伸直前移,像递来一根僵硬的猪火腿,信誓旦旦表明随时可以砍断。
英明笑得云山雾海,拍拍驼子肩膀,摁了一下。走了几步又折身返回,把抽到半截的香烟塞进驼子嘴里,倒背双手,走了。
驼子脸已变绿。嘴里叼的烟,犹如连上了炸药的引线在咝咝燃烧。
英明知道,人一旦内心有了秘密,就有了不安,有了煎熬。眼前看到的,山已不是山,水已不是水,无风的湖面也起了波浪。这种矛盾,就如捧着易碎的花瓶,更会让人心弦绷紧,惴惴不安。如果有人多次提醒要守口如瓶,保密工作就会朝着相反方向奔走,总有一天分崩离析,像干云蔽日的瞬间撕裂,泄得满地都是光亮。
山风猎猎作响,荒草摇摇欲坠。再过一天,英明给驼子打了电话,温柔地嘱咐千万不能乱讲,他听到了驼子忐忑的结巴声音。又过一天,英明再打去,驼子接了,哼呀两句,又惶惶挂掉。
英明走上二楼阳台,秋风萧瑟,夜色渐黑,但行人依稀可辨。他看见驼子从家里拐弯抹角出来,探头探脑,逶迤走到枝叶婆娑的古榕下,招一下手,有人从树后探出脑袋,给他递烟。“吧嗒”点出光亮,又熄灭了,树下两个红点,如鬼火闪烁。




白马村的男人很快都得到了消息,几乎无人不晓了。
奇怪的是,没人去找英明拼命,村里风平浪静。男人们都呵呵乐着,私下传递英明乱搞女人的事,反而增加了不少茶余饭后的奇闻趣事。这是为什么呢?你想想吧,如果一个男人言之凿凿地对另一个男人说,你老婆被英明睡了,但又拿不出真凭实据,会是怎么样的后果呢?英明给人戴了绿帽,那是无声无形;如果从你嘴里说出,立即变得有棱有角,遭受奇耻大辱的男人,恼羞成怒,先把你痛打一顿再去寻仇报复,也不是没有可能。绯闻又叫花边新闻,那是沿着花的边缘捕风捉影得来的,真假难辨,傻子都不会去惹这个麻烦。于是,传递消息的男人,会绕开听消息男人的老婆去说事,两人都乐开了怀。
英明撒出去的绿帽,犹如一张网,罩住一群鱼,每个男人都认为自己还在外面活蹦乱跳,更加乐不可吱了。远远看见村里一个男人走来,心中便嘲笑了:“笨卵,老婆被别人睡了还不晓得!”当然,那个男人也在心中说着同样的话。热情招呼,低头私语,然后一起笑得前俯后仰。
男人们对英明羡慕嫉妒,但没有恨,脏水泼在别人身上,与我何干?这样一来,口口相传,在红水河畔的壮乡白马村,男人们公认最猛的两个动物,一个是英明,另一个是他家的公猪。这等本事,你服不服?不服不行。本是讳莫如深的乱伦私情,却让村民津津乐道,这风气怎么啦?难道树可以不要皮人也可以不要脸了吗?世事就是这样的莫名其妙,奸夫淫妇本是道德败坏,世人唾骂,现在却成了骄傲炫耀的本事,甚至得到效仿推崇。
男人晓得了,女人们也就一点点地晓得了。
古榕树下,是女人经常聚集的地方,张家长李家短,细细碎碎地说了一遍又一遍,唯独英明的事,像泼水不进的硬坛,她们不提只言片语。女人说话,犹如纤纤线条,把伤感的事抽丝剥茧,牵扯出来。哪怕身边一件不经意的东西,也能让她们长吁短叹一番。走夜路被醉汉扯烂的衣领,去赶集被人偷走的拎包,深夜房顶堕落叼着老鼠的青蛇,遭遇车祸撞碎的手镯,失眠掉落的枕上秀发,治愈复发的妇科病单……然而独守空巢的寂寞,深夜花猫叫春的燥动,远方丈夫来电说话的模棱两可,这些琐碎煎熬,却在内心深处如野草疯长,堵得窒息。讲话的女人脸面平静,不起微澜;听着的女人像是思索,又像什么都不想,只是发呆。偶尔有人漏嘴提到猛叔,像遇了寒流,又赶紧噤口。女人们脸上,先是寒了一下,然后烫了一下,稍稍有了一丝气恼。时间是最好的疗伤品,犹如化妆是欲盖弥彰的岁月,女人们眼神胡乱闪烁之后,却更多回想英明的入微体贴。漫漫长夜,女人们的呼吸也就一点点地平静,再次走过英明房前时,鞋跟叮当,气定神闲,自然而然地绕道而行了。




跛子和驼子却打了起来。球场上围了一大拨人,有人嚷着,有人拉着,两人却如纠缠的黄蛇,地上滚作一团,尘土腾起一圈烟雾。英明赶到时,仍是难解难分。
“猛叔,赶紧叫他们停下!”
“猛叔,要出人命啦!”
跛子捏住驼子脖颈,把握了是否让人喘气活命的关口;驼子揪着跛子裤裆,攥紧了是否让人断子绝孙的部位。然而都累得不行,瘫在地上,停了静了,像是运动员中场休息。但四只眼睛都喷着烈火,谁也不肯先松手。
英明驱开人群,像轰散一团苍蝇。他拿粉笔画了一个大圈,把跛子和驼子圈在里面,像是一个拳击场了,他也更像一个裁判员。
“打呀,继续打呀。”
“猛叔您疯了,他们本身就有残疾,再打烂了怎么活?”
“打赢了送去残奥会,打输了送去医院,打平了我电话给牛副所长,抓去牢里喂蚊子。”
“打死了怎么办?”
“打死了更好。跛子只是蜻蜓点水睡了越南女人,清纯的乡村姑娘还没摸过,也没后代,死了干净;驼子只要一闭眼睛,老婆就归了别人,一了百了。”
地上僵持的两个男人,眼里的火焰像被水泼了,手上的劲儿也在松懈,像扭曲的树根正在水土流失。
跛子刚出牢笼,怕被人轻看,便跟朋友借了钱,买了两头哞哞叫着的肉牛拴在村头榕树,他满脸豪气登门邀约:“明晚中秋,我杀牛宴请全村,您全家一定要来。”再到第二家时,他见到驼子在人家厅堂拍着胸脯:“我爸病好啦,明晚杀猪宰羊,大伙不醉不散!”开始只是两人争着请客,渐渐地,说话偏了方向,裹了火药。跛子:你打工赚的那几个钱,吃肉就像嚼了心肝,省了吧。驼子:你也大方不到哪去,吃牢饭的水准,请谁都不会去。你一言我一语,渐渐地剑拔弩张,针尖对麦芒,嘴上吐了狠话,身上动了拳脚,厮杀出了庭院,激战到了球场。
英明又用眼光碾压全场,突突扫荡,犀利震慑,目光越过地上两个男人头颅,犹如避开两具僵尸:“明晚我来请客。”
跛子和驼子一呆,对视一眼,同时弹地而起,瞬间变成盟友,甚至有些同仇敌忾了:
“我们请客!”
“没有资格。”
“凭什么你请?!”
“我是干部,旱涝保收领着工资,你们有吗?”
英明说完,转身走了。




中秋圆月,高悬夜空。英明宰杀了一只猪和一只羊,宴请全村老少,聚于球场,满满的摆了三十余桌。供了祖庙,燃了香火,球场上就摆起了高大功率的音响,播放“咱呀老百姓真呀真高兴”的歌曲,抑扬顿挫的旋律中,村妇们扭腰甩臂,跳起了广场舞。
球场另一头,燃起熊熊篝火,年轻人在烤全羊,大碗喝酒,大口嚼肉,嘴唇和下巴一片油亮。英明擎着瓷碗,逐桌敬酒,打工归来的几个后生,被他威严而不失温柔地罚酒,像战场归来的士兵接受慰问。
跛子和驼子坐在同一条长凳上,中间插着吊带露肩的女人,犹如两截乌木之间长出一朵鲜花。英明端着满满的一碗酒过来,跛子和吊带女人赶紧站起,不料却把在桌下两人紧紧交缠的手牵了出来,女人脸上飘来红霞,抖了一下纤手。跛子醒悟,慌忙松开,脸上有了窘相,像打扫不干净的现场被人觉察了。
驼子慢慢端碗,缓缓立身,有些不情愿。英明说:
“驼子,这门婚事我是媒人,你不同意?”
“不敢。”
“跛子,就要当表妹夫了,还不叫哥?”
“哥。”
“叮当”一声,瓷碗碰在一起,酒水溢了出来。三个男人一气呵成,喝完还把瓷碗倒扣头上,不漏一滴。吊带女人咯吱乐了,像被人搔了腋窝,笑得天花乱坠。
英明喝得太急,像是突然灌了血水的肠子,气流潮动,呛得连打喷嚏,噎得滚下泪珠。他望着吊带女人幸福的笑靥,鼻子涌上酸溜溜汁液,像嚼了生辣的柠檬。
红水河畔壮族的过节习俗,肉要吃得剩余,酒要喝得昏醉,这才算是惬意满足。英明绕开酒桌,抱来一捆捆烟花,顽童们围而聚之,集中燃放,嗖嗖声响,道道光亮,山村夜空色彩斑斓,美不胜收。
英明拿了话筒,喂了一声。舞曲停了,酒令息了,英武急急抬手,嘴上诺诺叫着,大伙先后踉跄站起。看来,要有重大信息了。
英明戴上老花镜,盯着狐亮的手机屏幕,字正腔圆念道:“贝侬棚柚们(壮话:亲戚朋友们),广大人民群众发现农村有以下十类黑恶势力的,请及时向公安机关、纪检监察部门、县扫黑除恶办举报:1、威胁国家政治安全的各种黑恶势力。2、把持基层政治、侵吞农村集体财产的‘黑村官’;横行乡里、破坏农村治安的‘黑乡霸’;利用家庭、宗族、宗教势力称霸一方的‘黑村霸’;垄断资源,强买强卖的‘村霸’、‘屯霸’和‘路霸’……”
念完了,英明眼光抬起,从镜框上方透射出来:“乡亲们,白马村里谁是黑恶势力?”
众人全都噤声,没人回答。
晚风噼里啪啦吹起,旋转着英武的声音传来:“哪来的黑恶势力?咱村太平盛世。”
有几个人频频点头,如鸡啄米,跟着附合:“对,哪来的这号人呀?猛叔在家,我们村什么事都没有。”
“我认为这十条还不够全面!”英明声音高了起来,他直直地指着球架,像证人指认嫌犯,“欺男霸女,骄奢淫逸应该列为第十一条,也是不能迁就宽容的!”
有人嘿地一笑,竟然甩出眼泪鼻涕,赶紧掐了,抹得满脸泛亮。更多的人却咬住了牙,表情木然。
“你们看我像黑恶势力吗?”
英明抛出问题,摘了眼镜,扫视全场。没人回答,风刮过头皮冲进竹林,空洞回响。
驼子在啃着那根猪鞭,嘴有些歪,但此时停止了咀嚼,他含糊不清地说:“猛叔,您怎么能作贱自己?您是咱村最有能耐的人,又识字,又懂礼,是乡、乡……什么来着?”
“乡贤。”英武补充。
“对,乡贤。”
人群起了微澜,有人呱呱叫好,还拍着手掌。犹如飞出一粒火星,落入干柴,重新燃起了温暖的火焰。气氛热烈了,几个年轻人眼神胡乱交流,像是不谋而合,他们拿着大碗给英明敬酒,像给鸭子灌水,一轮一轮地上,欢声笑语响彻夜空。




天空刚擦亮鱼肚白,鱼塘波光粼粼,村里狗吠阵阵,驼子和几个后生出了门,返程打工。一伙人心事重重上了田埂,却被身后凄厉的叫声揪住了。
“出事了,猛叔出事了!”
小董在鱼塘边跺脚,声音有了哭腔。
英明瘫坐在厅堂里,身子薄如纸片,像被磨盘碾压过几遍。地上呕吐狼藉,隔夜的饭菜还带着一层粘结的血丝。英明嘴巴咧开,眼神呆滞,恍若隔世之人。驼子摇他身子,狠掐大腿,压根儿没有反应。
“别折腾了,我已忙活一宿,没用。”村医抖着一手的鲜血说道。
小董眼眶溢出泪滴:“猛叔酒多中风,走不了路,也说不了话,今后就靠这轮椅了。”
咣当一声,门被撞开,牛副所长走了进来:“对不起,打搅了,我是货真价实的牛副所长。”
“牛所长好!您怎么来啦?”
“我不该来吗?”
人群裂开一个口子,如鼓足的布袋撕开一个缝儿。牛副所长径直走到英明面前,举起左手:“别装了,起来吧,这佛珠手链是你的吧?”
犹如遭受电击,又像回光返照,英明眼里有了惊悸。他喉结咕噜转动,艰难地吞下口水,扯了袖子遮挡空空如也的手臂,并不出声。
牛副所长又举起一个手机:“还有这个,丢落在林场山下,你不会说没见过吧?”
驼子眼睛瞪大了,那是一个土豪金手机,豪华气派,熠熠生辉。
英明腿儿打颤,竟然能够站了起来。他干干笑了一下,踉跄上前,伸出热情的手握过去:“所长,您可能误会了。”
牛副所长脸上冷得能刮下一层霜,他用左手挡开英明,右手却举起发光的手铐:“我表姐说的没错,你是真的猛,不过是猛到头了。我不是来送月饼,是送手铐。”
年轻人瞠目结舌。但很快就弄清了案情脉络:中秋之夜,英明喝高了,突然想起与左三老婆之约,便发了短信:“已经酒醉,我去不了,今晚你不用送月饼。”英明两眼惺松,目光恍惚,错发给了真正的牛副所长。当时焰火阵阵,烟花连连,牛副所长正在值班,手机屏幕让他看得一脸茫然,随即打趣,回了一条短信:“等你,不见不散。”牛副所长和英明只有一面之交,那天互相留了号码,他甚至想不起英明的模样了。回了短信却想哪个地方不对,这好像是接头暗号呀,眼下“扫黑除恶”是重点,英明会不会跟某个组织有联系?牛副所长又发短信:“这地方没人,也不远,快点来。”稍过片刻,手机回了短信:“林场旧砖窑还不远?你想累死我呀。”“那改在林场山下土地庙后墙,那里更隐秘。”良久,不见回复,牛副所长脱了警服,准备回房睡觉,手机叮咚来了短信:“行,我去。”酒壮人胆,英明头重脚轻也去了。左等右盼,不见人来,便心浮气躁,正想甩头转回,醉眼朦胧之中,隐约可见夜幕里有一女子款款而来。英明呵呵乐了,火急火燎上前,一把抱住,扯脱短裙,压倒在地:“怎么这么久才来?”女子尖锐叫声响彻山谷,牛副所长拔枪跑去。英明酒已全醒,抄小路一溜烟跑回来。
牛副所长把英明铐上,带出厅堂。脚已迈出门坎,身子停顿一下,牛副所长转头对屋子里的人说:“虽然强奸未遂,但受害人是一个下晚自习回家的高二女孩,未成年人,遭受惊吓进了医院,英明罪孽不小。”
嗵地一声,庭院大门已被推开。驼子母亲茫然站立,她抬起了手,然而欲言又止。
“妈,您怎么来了?”驼子愣了,但他见到母亲一样发愣的目光。
英明从驼子母亲身旁走过,稍停片刻,柔和地说:“二妞没有劳力,找人帮她翻田过冬。”
驼子母亲仿佛没有听见,呆呆站着。
年轻人脸上表情错综复杂,心里却如羚羊在欢快奔跑,但都憋着。长吁短叹一番,出了门也都默不出声。驼子把母亲送回,又拐了一个大弯,摸黑来到球场,冲着英明经常站着讲话的那个高高台阶,狠狠吐了一口浓痰,脚步轻快地追赶前边队伍去了。




下了河堤,天已全亮。身后村庄不见影子,年轻人彻底放纵了。村里那个公开的秘密,那个如影随形的淫根,就像老萝卜一溜儿被拔出坑,外出男人心头挥之不去的雾霾,一扫而光,此时已是万里晴空,今后便是高枕无忧了。驼子唱起了色情山歌:“哎了了啰,送妹送到李子沟,伸手摸了妹裤头;本想好好耍一伙,哪个野仔丢石头?哎了了啰……”不知是谁先起了头,他们心照不宣地唱起了《今天是个好日子》,接着又气宇轩昂高唱《红星照我去战斗》,歌声激情雄壮,震得满河皆音。
“不好了,金三胖打艳红啦!”
船刚离岸,吊带女人从竹边跑出,呼天抢地。
金三胖是艳红男人绰号。他不是没回来过中秋节吗?
见到男人们惊愕,吊带女人已哭得一塌糊涂,肩带滑落,胸脯隐约可见。她说:“三胖哥误了一天车票,今早刚到家,他一进门,便见一个男人从阳台跳了出去。”
“是哪个?”几乎是异口同声。
“不清楚,二十多岁模样,只看见穿着三角短裤和光溜溜的背影。”
众人倒抽一口凉气。猛叔已进牢笼,那会是谁呢?
红水河从眼前流逝,烟波朦胧。一只红头蓝尾的鸟儿,掠过前额,叭地一声,叼起鱼儿,瞬间飞得无影无踪。


(简缩版改题为《你不知道我有多猛》发表于《丹风》2019年第1期,全文版《猛叔在家》发表于《河池文学》2019年第4期。)



注:图片来自网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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