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法制晚报
发表于: 2020-5-9 16:06:23 | 显示全部楼层

几年前一天下午,80多岁的吉奶奶蜷缩在病床上,高悬在床头的药瓶正慢慢输送药水。孙子鹏飞陪护在老人身边,斑驳的阳光映透在门外的走廊,病房里面格外的安静。

吉奶奶转过头,看向窗外蔚蓝的远方。她微微张口,又缓缓闭上眼,想起了当年那个大石鼓(村)的青砖院,细碎阳光洒满院落,兄弟姐妹几个围在一处鱼塘边嬉戏。

从记忆中退散出来后,那些少男少女的身影也逐渐变得模糊,吉奶奶双眸略显落寞。她转向鹏飞,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家长里短。话题随着思绪回到了上个世纪初钦州的乡间别院,那门前的鱼塘。

“我奶奶平日是一个说话很少的人,我长这么大,她从来没有和家人说过她以前的身世。”鹏飞说,直到这一天奶奶说起了——这个美满家庭因战乱支离破碎的故事。

国民革命军军官战死沙场

四位姨太太带孩子四散奔逃

吉奶奶出生在广西钦州的一个大户人家里,有一些人是读过黄埔军校的。父亲吉明光(音)在战乱年代毅然从军,曾是部队的一名军官。四房姨太太、九个儿女、家中学堂无一不彰显着这个家族的显赫与兴旺。大儿子跟随父亲在部队,北上江西,三太太和四太太在家操持着里里外外。家人一直过得很幸福,直到同样从军的堂叔带来父亲在远方抗日战场上战死沙场、尸骨无存的消息……

吉奶奶记得,此后一家人的生活开始被战争的阴影笼罩着。

1939年日军登陆钦州、进犯南宁,村里人因反抗日军的侵略,遭到报复,日军四处屠戮,炸村毁屋……

这个显赫的家庭在极短的时间里由盛及衰,大石鼓村的老屋四散分离。大太太失踪,二太太投奔两个当地已嫁为人妇的女儿,三太太带着六儿子、七女儿和九儿子,四太太带着二儿子、三儿子和八女儿(即吉奶奶),伴随着对战火的惶恐,离家逃难到广东湛江。

四太太与三太太各自带着儿女在此地分道扬镳各寻出路,一个大家族就在时难的唏嘘中流离西东。四太太孤身一人带着仨孩子内外交困,生活今非昔比,逐渐变得捉襟见肘、陷入困难之境。

吉奶奶说,那个时候,妈妈根本养不起仨孩子,一天在雷州半岛,含着热泪将十岁左右的吉奶奶交到一个陌生人的手中。

临别之时,吉奶奶澄净的目光远送母亲和哥哥们的离去,身边已经没了亲人。她不知此生恐怕母女、兄妹的缘分已经到了尽头。

近八十年间,吉奶奶一直生活在广州,把这个故事埋在心底,与家人再未相见,这也成了她终身的遗憾。

鹏飞听到这里完全怔住,不敢作声,也不知道怎么安慰,病房里只听得到奶奶的叹息声,和窗外枝叶沙沙作响的声音。

同父异母的七姐还在人世

两位耋耄老人相约老宅相见

2018年2月12日,又是一年春节时。鹏飞不忍再看到奶奶眼眸中的那份遗憾。于是打开宝贝回家寻子网,开始进行寻亲登记。“我知道,机会很渺茫,但是也要试试。”

第二天,宝贝回家志愿者清风联系上鹏飞,为吉奶奶制作、发布了详细的寻亲帖。

当年2月14日,清风申请进入宝贝回家广西群,向群内的志愿者打听钦州大石鼓(村),并在志愿者麦麦的协助下,建立了老宝贝回家讨论组。

讨论组中,位于现钦州大石古东村附近的志愿者老赵、搏士认为,当地“吉”姓的不多,打算从姓氏入手,展开了第一次线索的搜集。但是经过走访,大家都不认识有姓“吉”的人家。

老赵的舅爷曾经是大石古东村的村干部,长期耕耘在村里,对乡土民情可谓熟烂于心,他当即拨通了舅爷的电话。老赵的舅爷说,“大石鼓村并没有‘吉’姓人家。但若提到曾经的国民党军官,村子里却有一户‘阙’姓人家非常吻合,这位军官的名字正是阙明光。”

麦麦收到老赵的回复,细细品味着其中的不解之处。老赵的发音解开了大家的疑问,原来“阙”在钦州白话里发“kie”的音,和“吉”的白话发音较为贴近。老赵陆续从舅爷那获知,阙明光已经没有直系亲属在村里,只有部分宗亲仍居住在老屋,很多人已经都不在了。

到了2018年3月11日这天,搏士带着儿子驱车来到了离家几公里的大石古东村。从钦州市区一路向南,崭新的楼宇林立在道路两侧,不远处的城郊,坐落在白石湖旁的部分村落还基本保持原貌不变,就像定格在时光中的照片。

说道为什么要到这里来,搏士说,“因为吉奶奶同父异母的七姐,还在人世。”

时间倒转回到三天前。因过年,吉奶奶寻家的案例一直没有新的进展,这也成了搏士的一块心病。热心的他决心在钦州影响力较大的钦州360网站发布求助信息。

不到24小时,一条来自钦州久隆镇的信息闪烁着,信息中的发件人介绍说:我是阙明光七女儿的孙子,梁生。

搏士从心底打了一个激灵,整个人瞬间振奋起来。他和梁生细细交谈。原来自他把帖子发到钦州360网站之后,有数千名网友在短时间内浏览、留言。其中有一位网友是在久隆镇派出所工作的民警,恰巧这位黄警官与梁家熟悉,曾听闻梁生的父亲和叔叔谈起此事。相似的情节激起了好心的民警的记忆,他便将此事转述给梁家人,才有了梁生发来的信息。可是吉奶奶记得,在逃走时,七姐的母亲,已经将七姐送人了啊,怎么还住在那?

2018年3月9日晚,梁生发来奶奶阙七姐口述的家族人物关系表,与吉奶奶回忆中的父亲名字、家庭结构、兄弟姐妹结构分毫不差。同时阙奶奶七姐的照片也随之发来,虽然是同父异母的姐妹,但两位奶奶的眉眼之间确有几分相像。吉奶奶确定,这就是姐姐!

两位老人约定,在儿时长大的大石古东村老院子见面。2018年3月29日上午7点,吉奶奶穿着整齐,准备和失散了77年的姐姐见面。鹏飞带着吉奶奶和父亲、姑姑一家人回钦州去认亲。吉奶奶家距离钦州老家足足300多公里,开车要4个小时,这段路程,对于当时88岁的老人来说,着实不易。

“可能最后一次见面” 七姐:让我再多看你一眼

“都是八、九十岁的人了,也不可能说再见她第二次了。”吉奶奶知道,这一次相见,很有可能是今生唯一一次了。这一路她心里又是期待又是忐忑,她担心,老家的院子已经倒了。“就算倒了也不要紧,痕迹应该还能留下些吧。”她说。

这一路上,虽然吉奶奶身体不适,但是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和七姐重逢,不愿停下来休息。

上午11时,经过了4个小时的车程,吉奶奶在当地村民和志愿者的带领下,终于回到了熟悉又陌生的老宅。宅子在山里,在院子里吉奶奶一下子认出了一些痕迹,就比如她当年大哥大嫂住的地方,还有她在寻找过程中一直念叨的那个鱼塘。吉奶奶从砌的砖认出了这里,她说,“原来的时候这个鱼塘长长的,正对着我家门口。”而如今,这个鱼塘已经没有水了,长满了杂草,和地面一样平,都成了院子的一个部分。

吉奶奶靠在一边,扶着树看了很久,别人眼中这里的青砖石瓦,对她来讲无一不印刻着她儿时的回忆。

一步一步走进老宅的断壁残垣,昔日的时光似一米阳光照进了吉奶奶的心里。但是念念不忘的七姐并没有如约出现。

不一会儿,梁生打来电话,原来,阙奶奶一直身体不好,今早血压突然升高,没法坐车去老宅。而吉奶奶决定开车去到七姐家里,

中午过后,吉奶奶来到了钦州市久隆镇阙奶奶家中。阙奶奶当年90岁了,她挂下了电话就杵着拐杖到门前坐好,等着妹妹到来。

两姐妹一见面就认出了对方,阙奶奶坐在椅子上起不来,开始招手,示意妹妹拥抱。两人还没走近对方就已经开始哭泣,分别时还是年少无知的孩子,如今已是耄耋之年。

“八十几年了,不计较了,今天见到我们姐妹就好了。”两人抱头痛哭,尽是泪水。两人似乎回到了儿时,坐在青石阶的那一刻。姐妹两人开始聊起其他的兄弟姐妹。经过两人的信息整合,这一份已经破碎了80几年的“家谱”终于缝合在了一起,逐渐的把这个大家庭的盘根错节的人物关系图梳理出来,缝合成了家谱,梳理出乱世中九位兄弟姐妹的命运。

阙家大哥前往台湾下落不明,阙家二哥在北海去世,阙家三哥下落不明,阙家二太太房里的四姐、五姐嫁给钦州当地人士现已去世,阙家六哥从军后下落不明,阙家七姐嫁到钦州当地,阙家八妹(吉奶奶)送养给湛江一户人家,阙家九弟在1958年离开人世。

第二天,吉奶奶要回家了,但对于两姐妹来讲,这一别可能就是永别。她站在车前,迟迟不肯上车,远远地看着七姐。临上车,七姐又缓缓走向车旁,拉着妹妹的手,“我还想再多看你一眼,慢慢走哈。”这也成了这辈子阙奶奶对妹妹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
两年后七奶奶过世 吉奶奶家人至今未敢告诉她

在那布满硝烟与瓦砾的乱世之中,没有人能纤尘不染。沉淀的历史通过鲜活的人物雀跃于一段悠长而深远的老故事中,通过拼接这人生的碎片,竟拼接出一个家族从国恨家仇到骨肉离散的时代悲剧。搏士决心到两位奶奶曾经生活的大石古村中,通过走访为两位奶奶拍摄家乡的足迹,通过画面还原“客从此处来”。

意外的是,这次大石古村的走访中,搏士从阙伯处获得了一条振奋的信息:两位奶奶的三哥在广州,曾在80年代初希望回到大石古东村拍摄全家福,其儿子叫阙正福(谐音)。

在2018年3月12日,清风通过淡然找到阙正福的电话,搏士立即拨打了这个号码。阙正福说自己老家确实是钦州大石古东村的,也知道有一位姑姑被卖到湛江。然而一次遗憾,一生错过,父亲已在几年前去世,未能等到兄妹相见。

白驹过隙,两年的时间过去了,记者再一次拨通了吉奶奶家的电话,接电话的是她的孙子鹏飞。

鹏飞说,其实广东到广西,两个地方说远不远,说近不近。开车半天的路程,对老人来说太难了,所以自2018年3月29日后,两姐妹都未曾见过。

去年4、5月份的时候,他给七奶奶打了个电话,想询问情况,不料家人说老人已经过世,享年91岁。

“我奶奶今年也90岁了,身体不是很好,前一段时间摔了一跤,把股骨头摔断了,现在换了个人造的,她坐下后还时常会疼。”鹏飞说,至今他仍未敢七奶奶过世的消息告诉奶奶。“她这一辈太不容易了,现在九个兄弟姐妹,只剩下她了,我不忍心说。”

他说,两年前老姐妹能够见上一面,已经实属不易,家人想让她留有和姐姐相聚时的回忆。

文/王浩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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